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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点零九分(1 / 2)





  叶里初次见到叶雪时,是十一年前的春天,二月十六号。

  下午六点零九分,开春之后,夜晚的来临慢了许多,夕阳却也已被缓缓而至的夜色渐渐吞噬,所剩无几。仅剩的些许,落在雪白的雪面上。

  江南的天是很奇怪的,一年到头难得下一场雪。

  却又每隔几年,便会在年后不久洋洋洒洒下一场不大也不小的雪,那年的雪照例如此,却因下得急而猛,倒也在地面积了不少的雪。

  小镇不同于城市,在这里,学习成绩才是一切,只有闷头读书,才能将你送往更广袤的天地。这样漂亮而又难得的下雪天里,学校的学生照样认真上课,哪怕下课休息时候,也没人出来玩雪。

  那天的雪景便格外的完整而又漂亮,雪面上除了浅红残阳,还有学校已上的晕黄路灯,白雪也淡淡反射些微银白光芒,三样混合在一起,漂亮极了,漂亮得不真实。

  但这并不是叶里一直清晰记得那一天、那一刻的原因。

  再漂亮的景色,长大至今,东安镇就那么大,他也早已看够、看腻。

  他之所以记得那天,与那一刻,只是因为,他在那天,第一次见到叶雪时。

  那是叶雪时转学来东安中学的第一天,新学期刚开学,叶雪时十六岁的生日刚过不久,同样是他叶里的十六岁生日。

  但当时,他并不知道,他连东安中学多了一个转学生都不知道,他更不知将会有位白雪一样的少年走进自己的人生,他的人生将会彻底改变。

  他当时甚至不叫叶里,他叫万里,换了个姓,瞬间变得平平无奇。

  在那个还叫做万里的时候,他是个已经辍学大半年,本来应该在读高三,困于现实,却依然对未来充满期待,相信自己一定能够走出小镇,飞向万里的十八岁少年。

  他是高二下学期辍的学,决定辍学那天,他的班主任,一位姓吴的女老师都哭了,是给急的。

  班主任吴老师立马拉上另外几门学科的老师,一起去他家,打算劝说,到了他家,看到眼前情况,他们本来要说的话,也全部都咽下去。

  他们家,实在太穷、太穷了。

  东安镇地处江南,自古都是富庶之地,他们东安镇古时出了好几位状元,读书风气极盛,以读书为荣,做生意的人并不多,不比那些豪车遍地开的江南名镇,却也从来不穷,在全国乡镇也能排上前五十。班主任们知道他的父亲因为qj罪而坐牢,也知道他的母亲早就抛下这个家跑了,更知道他的爷爷奶奶也已陆陆续续过世,所以从来没有人能来参加他的家长会。

  班主任知道他的家庭困难,却也没有想到竟会困难成这样,万里平常到底表现得过于平和。

  吴老师没有想到,在现在这个年代,在东安镇,竟然还有人住土屋。

  吴老师与学科老师满腔劝说的话,在亲眼看到他家的样子,也亲自再确认,他们家的确只剩万里一个人,家里也真的一分钱也没有了的时候,谁也不能再说出口。

  吴老师非常喜欢还叫万里时的他,因为他成绩好,是好到惊奇的那种好,性格也不卑不亢,不因为家境不好就自轻,也不会因为成绩过好而自狂,颇有古人君子风采。

  这样一个十八岁的孩子,谁又能不喜欢?

  吴老师几乎已经可以确定,这个学生,将会是她教学生涯里最优秀的一位,却出了这样的事。

  吴老师留下五百块钱,各科老师也各给了三百。

  万里死活不肯要,吴老师都急得气了,到底是说道:“老师们不是可怜你!你是聪明孩子,知道什么才是最要紧的。你已经高二,下学期就是高三,你怎么也要坚持下去。将来读大学,有助学贷款,有奖学金,你还可以打工,老师们绝不赞同你的这个决定!就是校长也很急,再三叮嘱我们一定要把你带回去!你这一年多的学杂费、资料费、生活费,全由我包!万里,只有出去了,你才知道,这片天地是多么的宽广,你才能明白万里的真正意义。没有谁的人生顺顺遂遂,你接受老师们的帮助,不丢人!”

  其他几位老师纷纷点头,甚至也开口说着要帮他的话。

  万里非常平静地说:“我知道老师们的好意。我也知道读书有多么重要,我更知道外面的天地是多么令人向往,我也不是虚要面子的人。可是——”他更为平静地抬眸看向面前几位老师,面上没有难过,也没有不忿,只是用平静得不像十八岁孩子的声音缓缓说,“我家还欠了很多钱,年限将到,这阵子每天都有人来要钱,将来兴许就能要到学校去。老师,的确没有谁的人生是顺顺遂遂的,有落,就有起,我清晰地知道这一点,所以我选择辍学。”

  吴老师再也没了话,他什么都知道。

  他们能帮万里付学费、学杂费,甚至是生活费,欠的债,谁来帮他还?

  那不是几百几千,甚至不是几万。

  他们家只剩他了,只能他还。

  吴老师回家后哭了一场。

  第二天,万里正式辍学。

  人们都说,人的记忆是短暂的,就好像任何重大事件,只要不是持续性的,一个月,七天,乃至三天后,甚至就已经被忘得差不多。

  万里倒是一直被东安中学的师生们记着。

  他辍学后,在镇上的一个建筑队里打工。

  小镇不如外面的大城市,有各样的打工场所,在这里,最合适一个年轻而又健康男孩子的工作,无疑就是建筑工地。建筑队是外地来的,在这儿盖楼。

  东安镇的风景堪称一绝,还留有许多古时街道,却因当地风俗较为内敛,一直不曾开发过。但,好东西总有被人盯上的一天。

  前几年,镇政府换了一套新的领导班子,年纪比较轻,表现在行事作风上也就相对包容开放。

  他们连着签了几个合同,打算开发这个相对来说还很闭塞的古镇。

  当然,民风难改,新的领导班子也不敢做得太过,只不过在小镇边沿,盖些别墅与住宅楼罢了,卖些钱也好授益于民,修修镇上的公路,大家还算能够接受。

  万里目前就在这个建筑队里打工。

  吴老师自知无力,也知道学生的打算,特地请在镇政府工作的丈夫去和建筑工的工头打招呼,就怕有人欺负万里。

  却也是多虑了。

  万里这个人,真正应了“歹竹出好笋”那句话。生在那样的家庭里,长成这幅相貌也就算了,脑袋还那么聪明。性格冷冷清清,天生一双明亮凤眼,瞟人一眼,偏又平白多了几分感情。

  他也从不避讳来历,包括他爸是因qj罪坐的牢,建筑工地上什么人都有,工人们反而和他相处得还挺好。

  工头听说他成绩非常好,又是领导特地打过招呼要照顾的,还跟他聊过几次,发现他竟然在盖楼这事上还挺能说,有些心得,甚至会画图。

  打工几个月后,说起来是搬砖,学着盖房子,砖头没少搬的同时,工头还常带着他和那几个专门请来的设计师一起开会。

  吴老师听说这件事,又开始着急,就怕这里的楼盖完后,工头直接带着万里走了,毕竟这看起来是个很不错的未来,万里也的确有这个能力。

  可她是东安人,骨子里,还是希望万里能够再回到学校,他有大才,不该浪费在这上面。

  就是校长也盼着他回来,东安镇古韵再深,时代在发展,很多镇上的孩子长大后就都出去了,甚至很多孩子都去市里念高中。师范学校的毕业生也是由外面的学校挑到最后才轮到他们,这些小年轻老师没有一个想着久待,只想混完两三年早早调走。

  东安中学早年也是国内的知名学校,这几年,就连考上一本的学生都越来越少,不谈清华北大。

  万里是这几年来,唯一一个有望上北大清华的。

  他高一、高二期末考试参加全市联考时,全都排在全市前十名!

  这是什么概念?!

  万里有些偏科,语文不大好,即便不大好的情况下,他也是全市前十名!

  学校的公告栏上,至今都贴着万里的照片,校长根本不允许撤。

  有次学校里有几个学生打架,闹得太过,校长亲自教训,气道:“你们看看人家万里!再看看你们!不珍惜读书的时光,不好好学习!人家万里在建筑工地上搬砖的时候,都还捧着书看呢!你们家长工作不容易,让你们来上学,让你们穿这样好的衣服,你们却是这样上学,你们愧疚不愧疚!!”

  训完,挥手叫他们赶紧走,校长气得又灌了一茶缸的凉水。

  那几个学生自然是记恨上了万里,出去后,跑到公告栏免不了对着万里的照片一通鬼脸、嘲讽。

  在这样的学校里,万里自是不可能被人忘记的,不管是恨、羡,还是厌。

  万里倒是挺喜欢现在的生活。

  他从很小就知道他长大后肯定要离开东安镇,离开这个令人厌烦的家。

  他讨厌爷爷奶奶,讨厌他们打他、骂他。特别小的时候,他还不了手,六岁之后,那两个老东西再敢打他,他就敢打回去,没有任何人可以欺负他。

  好在他们家太穷太破,住在镇子边沿,再往外去就是村落与田地,再打再骂,也没人发现。

  他懂事的时候,就知道他的父亲在坐牢,因为qj罪。即便如此,他的爷爷奶奶还敢骂被害的女子,从那个时候起,他就打从心底厌恶他们,尽管他们是他仅存的家人。

  他们对他不好,不给他做饭,他就自己做,他五岁时候就会煮粥。

  他们没钱给他上学,小学、初中时,上学不要钱。

  他自己去家附近的河里捉鱼、捉虾,捉了螃蟹拿去卖,摘了莲蓬,挖了藕与菱角拿去卖,总之能卖的都卖了,还摘过栀子花卖,镇上花销不大,他靠着自己,长到这么大。

  他觉得这样挺好,靠自己,踏实、安心,也自有快乐。